聽說這種土氣又難看的野草,有一個跟外表完全不符的威風名字。
是銀龍草呀,辻助還記得祖母這樣說著眯起眼睛的樣子。到死都沒有踏出過這個村子一步的祖母不知為何相當喜歡這種草,總是對著年幼的自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關於這種草似乎還有個傳說,說龍神的什麼眷屬如何如何,守護的水龍又如何如何,只是辻助自己的小孩都已經長到了可以幫忙幹活的現在,辻助對這種草除了“壽命長得不得了”以外再沒有別的印象。
土氣又難看的銀龍草,不開花不結籽,不跟農作物搶肥料,乖乖地長在村子後面的懸崖上。
所以辻助最小的女兒滿月的那一天,他其實是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記得兩個兒子爬到後山采回來放在妹妹枕頭旁邊的這種草的名字的。後來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來。那一天剛好也是,帝都的大人物來到這個村子的日子。
說是大人物,看上去其實也就只是個十七歲上下的可愛女孩子。女孩子拿出好幾張畫著奇怪花押的紙片說自己是什麼省的什麼師——哦哦對了,陰陽師。辻助摟著水煙坐在田壟邊看著陰陽師大人表情認真地挨家敲門詢問同一個問題,慢慢吐出一個煙圈。
——請問您知道這附近的水龍神社嗎?
——請問您知道這附近的水龍神社嗎?
——是的,水龍神社……啊,可能也叫蛟龍神社……是、是嗎,對不起,打擾了……
陰陽師大人走進辻助的家門時,表情已經變得相當疲勞。辻助的老婆實在看不下去,硬把她按在椅子上跑去了院子里給她取水。難得看見外來人的兩個兒子抱了剛滿月的妹妹出來,自豪地舉到她的眼前。
“是妹妹哦!”“可以特別給你抱一下!”
“啊,好可愛……”陰陽師的眼睛一下子閃閃發亮起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兩兄弟手中的嬰兒。小小的女嬰努力地朝陰陽師身後伸出雙手,然後一下子握成了拳頭。女嬰搖晃著拳頭高興地咯咯笑起來,陰陽師卻有些驚訝地轉頭望了一眼,之後馬上又垂下頭來,看著女嬰的臉露出些微的笑容。
“結果只有你能看到嗎?”
女嬰沒有搭理她,只是繼續搖晃著拳頭朝她身後空空的牆壁發出清亮的笑聲。
“……明明是供奉水龍神的村子。”
陰陽師越來越小聲的自言自語,很快被辻助老婆豪爽的招呼聲所遮斷。
陰陽師終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在東奔西走了整整三天之後。
這個村子很小,小到三天時間就足夠她拜訪完所有的村人,再把村裡的文書翻來覆去看上四五遍。差不多也就是連陰陽省里公認有常識的陰陽師都要開始懷疑上頭給的情報是否正確的時候,寄宿的村人家裡的兩兄弟若無其事地說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報。
“水龍什麼的我是不知道啦,不過之前去爬山的時候有看到好像神社的房子哦。”“就是村後面那個長著很多白色野草的懸崖下——”
陰陽師以他們從未見過的速度衝出院門。
雖然之前也不是沒有預想到,不過當衰敗破舊得已經看不出原型的神社出現在自己眼前,陰陽師的臉色還是瞬間變得慘白。如兩兄弟所說的一般,一踏入原本應該是神社的境內,就連雜草都像是被強行抹消了生氣一般變得灰白。偏遠的、長年缺水的深山之中,一絲潮水的氣息掠過鼻腔。
“蛟。”
陰陽師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一絲顫抖,視線卻沒有從神社的廢墟上移動分毫。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的高大男性像是回應一般微微眯起眼睛。
“蛟,開始工作吧。”
第二次發出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往常的沉穩與冷靜,陰陽師像是要逃避什麼一樣移開視線,拿出紙筆席地坐下,看著男性慢慢抬起手開始不疾不徐地解說。
“這邊曾經是大河。流向是從東到西,終點是……啊啊,大概是瀨戶內海吧。這邊是祈雨的神壇。這邊是鳥居。這邊,——”
陰陽師的視線隨著男性的手指無力地落在雜草間的石碑上。
一開始,是念法。
似乎是在某一次河谷的暴雨之後,神社前的石碑磨損了一角。積水從地勢低窪的神社周圍退去已是數日之後的事情,村人們圍著石碑商討一番發現已經無人記得被磨滅的訓讀具體為何,於是修理云云也就此作罷,石碑上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漢字。
再接著,是寫法。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村裡已經沒有一個人願意花費時間到這個冷清的神社來。山間明月升了又落,被冠以水神眷屬之名的野草大搖大擺長滿庭前,石碑在某一天清晨倒入草叢之中發出沉悶的聲響,曾經光滑的表面早已被谷風侵蝕得千瘡百孔,連原本的外形都再辨認不出。
名字是契約、是符咒、是神與人類之間締結下誓約的證明。後來大河改了道,後來溪谷崩塌將曾經的河口變成了懸崖,被忘卻了名字的神明在凝固不動的時間里靜靜看著倖存下來的人們遷往懸崖的另一側,重新開荒、拓地,建起小小的村莊。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人類真的是很堅強。”與男性沉穩卻帶有幾分喜色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陰陽師投向他的眼神卻漠然到近乎寒冷。淺紫的短髮與金紅雙目,均整地生在頭部左右的四隻角是深邃的紺色。蛟(みずち),自己所召喚出的第一個真正具有神格的式神,是個第一次聽到自己呼喚他的名字時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的怪人。
“不管受到什麼樣的打擊,都會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自尊心又強,不願去依靠虛假的偶像……”
被遺忘、被背叛、被從守地驅逐,卻還是對人類抱以絕對信賴的這個生物。
陰陽師緩緩閉上雙眼,脫力感與疲勞感涌遍全身。
——這個名為神明的,悲哀而又愚蠢的生物。
“這個村子也快要滅亡了吧。地脈鳴動的聲音已經到了附近了。”
幾天后完成記錄工作的陰陽師從村子里出發的時候,聽到背後的蛟這樣說。
“那種東西你還真的聽得見喔?”
“嗯,可以通過銀龍花……因為它們弱小,所以很擅長抓住這一類的細微變遷。”
越是弱小的東西,越是擅長察覺危機。雖然剛才那句話里似乎有什麼違和感,但陰陽師沒來得及細想。轉頭看身後的村莊最後一眼的時候,這幾天一直寄住的民家的男主人在田裡揮下鋤頭。不知為何,陰陽師第一次對這個雲淡風輕的式神感到了憤怒。
“知道的話就該想點辦法阻止吧,你不是神嗎?明明是供奉水龍神的村子——”
“嗯,我是水龍神啊……可是拒絕聆聽神明聲音的人,沒有辦法得到神明的救助。”蛟有些難過地笑起來,指了指懸崖上隱約可見的銀龍草:“那種花,我已經見過差不多一百次了。”
最後一句接得實在過於莫名其妙,於是陰陽師選擇了保持沉默直到回歸帝都。銀龍草與,銀龍花,村人與長生的水龍神之間細微到幾近於無的表達差異的意義,她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過來。
數日之後。供奉水龍神社的村子被泥石流活埋的消息傳到了陰陽省。聽去那裡調查的同僚後來突然想起似的說,似乎看見銀龍草在村子的廢墟上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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